2016年9月21日 星期三

2016 09 22 左永安顧問 左府台北(無極) 道德宮菜 根 譚 [明]洪應明 余過古刹,於殘經敗紙中拾得《菜根譚》一錄。翻視之,雖屬禪宗,然於身心性命之學,實有隱隱相發明者。亟攜歸,重加校讎,繕寫成帙。舊有序,文不雅馴,且於是書無關涉語,故芟之。著是書者爲洪應明,究不知其爲何許人也。 乾隆五十九年二月二日,還初堂主人識

菜 根 譚  
[明]洪應明
余過古刹,於殘經敗紙中拾得《菜根譚》一錄。翻視之,雖屬禪宗,然於身心性命之學,實有隱隱相發明者。亟攜歸,重加校讎,繕寫成帙。舊有序,文不雅馴,且於是書無關涉語,故芟之。著是書者爲洪應明,究不知其爲何許人也。
     乾隆五十九年二月二日,還初堂主人識
修身
   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,定從烈火中煆來;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,須向薄冰上履過。

    一念錯,便覺百行皆非,防之當如渡海浮囊,勿容一針之罅漏;萬善全,始得一生無愧。修之當如淩雲寶樹,須假衆木以撐持。

    忙處事爲,常向閑中先檢點,過舉自稀。動時念想,預從靜裏密操持,非心自息。

    爲善而欲自高勝人,施恩而欲要名結好,修業而欲驚世駭俗,植節而欲標異見奇,此皆是善念中戈矛,理路上荊棘,最易夾帶,最難拔除者也。須是滌盡渣滓,斬絕萌芽,才見本來真體。

    能輕富貴,不能輕一輕富貴之心;能重名義,又複重一重名義之念。是事境之塵氛未掃,而心境之芥蒂未忘。此處拔除不淨,恐石去而草複生矣。

    紛擾固溺志之場,而枯寂亦槁心之地。故學者當棲心元默,以寧吾真體。亦當適志恬愉,以養吾圓機。

    昨日之非不可留,留之則根燼複萌,而塵情終累乎理趣;今日之是不可執,執之則渣滓未化,而理趣反轉爲欲根。

    無事便思有閒雜念想否。有事便思有粗浮意氣否。得意便思有驕矜辭色否。失意便思有怨望情懷否。時時檢點,到得從多入少、從有入無處,才是學問的真消息。

    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,才有萬變不窮之妙用。立業建功,事事要從實地著腳,若少慕聲聞,便成僞果;講道修德,念念要從虛處立基,若稍計功效,便落塵情。

    身不宜忙,而忙於閒暇之時,亦可儆惕惰氣;心不可放,而放於收攝之後,亦可鼓暢天機。
    鐘鼓體虛,爲聲聞而招擊撞;麋鹿性逸,因豢養而受羈糜。可見名爲招禍之本,欲乃散志之媒。學者不可不力爲掃除也。

    一念常惺,才避去神弓鬼矢;纖塵不染,方解開地網天羅。

    一點不忍的念頭,是生民生物之根芽;一段不爲的氣節,是撐天撐地之柱石。故君子于一蟲一蟻不忍傷殘,一縷一絲勿容貪冒,變可爲萬物立命、天地立心矣。

    撥開世上塵氛,胸中自無火焰冰競;消卻心中鄙吝,眼前時有月到風來。
    學者動靜殊操、喧寂異趣,還是鍛煉未熟,心神混淆故耳。須是操存涵養,定雲止水中,有鳶飛魚躍的景象;風狂雨驟處,有波恬浪靜的風光,才見處一化齊之妙。

    心是一顆明珠。以物欲障蔽之,猶明珠而混以泥沙,其洗滌猶易;以情識襯貼之,猶明珠而飾以銀黃,其洗滌最難。故學者不患垢病,而患潔病之難治;不畏事障,而畏理障之難除。

    軀殼的我要看得破,則萬有皆空而其心常虛,虛則義理來居;性命的我要認得真,則萬理皆備而其心常實,實則物欲不入。

    面上掃開十層甲,眉目才無可憎;胸中滌去數鬥塵,語言方覺有味。

    完得心上之本來,方可言了心;盡得世間之常道,才堪論出世。

    我果爲洪爐大冶,何患頑金鈍鐵之不可陶熔。我果爲巨海長江,何患橫流汙瀆之不能容納。

    白日欺人,難逃清夜之鬼報;紅顔失志,空貽皓首之悲傷。

    以積貨財之心積學問,以求功名之念求道德,以愛妻子之心愛父母,以保爵位之策保國家,出此入彼,念慮只差毫末,而超凡入聖,人品且判星淵矣。人胡不猛然轉念哉!

    立百福之基,只在一念慈祥;開萬善之門,無如寸心挹損。

    塞得物欲之路,才堪辟道義之門;馳得塵俗之肩,方可挑聖賢之擔。

    容得性情上偏私,便是一大學問;消得家庭內嫌雪,才爲火內栽蓮。

    事理因人言而悟者,有悟還有迷,總不如自悟之了了;意興從外境而得者,有得還有失,總不如自得之休休。

    情之同處即爲性,舍情則性不可見,欲之公處即爲理,舍欲則理不可明。故君子不能滅情,惟事平情而已;不能絕欲,惟期寡欲而已。 欲遇變而無倉忙,須向常時念念守得定;欲臨死而無貪戀,須向生時事事看得輕。

    一念過差,足喪生平之善;終身檢飭,難蓋一事之愆。
    從五更枕席上參勘心體,氣未動,情未萌,才見本來面目;向三時飲食中諳練世味,濃不欣,淡不厭,方爲切實工夫。
   
應酬

    操存要有真宰,無真宰則遇事便倒,何以植頂天立地之砥柱!應用要有圓機,無圓機則觸物有礙,何以成旋乾轉坤之經綸!

    士君子之涉世,於人不可輕爲喜怒,喜怒輕,則心腹肝膽皆爲人所窺;於物不可重爲愛憎,愛憎重,則意氣精神悉爲物所制。 倚高才而玩世,背後須防射影之蟲;飾厚貌以欺人,面前恐有照膽之鏡。

    心體澄徹,常在明鏡止水之中,則天下自無可厭之事;意氣和平,賞在麗日光風之內,則天下自無可惡之人。當是非邪正之交,不可少遷就,少遷就則失從違之正;值利害得失之會,不可太分明,太分明則起趨避之私。

    蒼蠅附驥,捷則捷矣,難辭處後之羞;蘿蔦依松,高則高矣,未免仰攀之恥。所以君子甯以風霜自挾,毋爲魚鳥親人。

    好醜心太明,則物不契;賢愚心太明,則人不親。士君子須是內精明而外渾厚,使好醜兩得其平,賢愚共受其益,才是生成的德量。 伺察以爲明者,常因明而生暗,故君子以恬養智;奮迅以爲速者,多因速度而致遲,故君子以重持輕。士君子濟人利物,宜居其實,不宜居其名,居其名則德損;士大夫憂國爲民,當有其心,不當有其語,有其語則毀來。
      遇大事矜持者,小事必縱弛;處明庭檢飾者,暗室必放逸。君子只是一個念頭持到底,自然臨小事如臨大敵,坐密室若坐通衢。

    使人有面前之譽,不若使其無背後之毀;使人有乍交之歡,不若使其無久處之厭。
    善啓迪人心者,當因其所明而漸通之,毋強開其所閉;善移風化者,當因其所易而漸及之,毋輕矯其所難。

    彩筆描空,筆不落色,而空亦不受染;利刀割水,刀不損鍔,而水亦不留痕。得此意以持身涉世,感與應俱適,心與境兩忘矣。

    己之情欲不可縱,當用逆之之法以制之,其道只在一忍字;人之情欲不可拂,當用順之之法以調之,其道只在一恕字。今人皆恕以適己而忍以制人,毋乃不可乎!

    好察非明,能察能不察之謂明;必勝非勇,能勝能不勝之謂勇。

    隨時之內善救時,若和風之消酷暑;混俗之中能脫俗,似淡月之映輕雲。

    思入世而有爲者,須先領得世外風光,否則無以脫垢濁之塵緣;思出世而無染者,須先諳盡世中滋味。否則無以持空寂之後苦趣。

    與人者,與其易疏於終,不若難親於始;禦事者,與其巧持於後,不若拙守於前。
    酷烈之禍,多起於玩忽之人;盛滿之功,常敗於細微之事。古語云:「人人道好,須防一人著腦;事事有功,須防一事不終。」

    功名富貴,直從滅處觀究竟,則貪戀自輕;橫逆困窮,直從起處究由來,則怨尤自息。

    宇宙內事要力擔當,又要善擺脫。不擔當,則無經世之事業;不擺脫,則無出世之襟期。

    待人而留有餘,不盡之恩禮,則可以維繫無厭之人心;禦事而留有餘,不盡之才智,則可以提防不測之事變。

    了心自了事,猶根拔而草不生;逃世不逃名,似膻存蚋而仍集。 仇邊之弩易避,而恩裏之戈難防;苦時之坎易逃,而樂處之阱難脫。

    膻穢則蠅蚋叢嘬,芳馨則蜂蝶交侵。故君子不作垢業,亦不立芳名。只是元氣渾然,圭角不露,便是持身涉世一安樂窩也。

    從靜中觀物動,向閑處看人忙,才得超塵脫俗的趣味;遇忙處會偷閒,處鬧中能取靜,便是安身立命的工。

    邀千百人之歡,不如釋一人之怨;希千百事之榮,不如免一事之醜。

    落落者,難合亦難分;欣欣者,易親亦易散。是以君子甯以剛方見憚,毋以媚悅取容。

    意氣與天下相期,如春風之鼓暢庶類,不宜存半點隔閡之形;肝膽與天下相照,似秋月之洞徹群品,不可作一毫曖昧之狀。 仕途雖赫奕,常思林下的風味,則權且之念自輕;世途雖紛華,常思泉下的光景,則利欲之心自淡。鴻未至先援弓,兔已亡再呼矢,總非當機作用;風息時休起浪,岸到處便離船,才是了手工夫。

    從熱鬧場中出幾句清冷言語,便掃除無限殺機;向寒微路上用一點赤熱心腸,自培植許多生意。隨緣便是遣緣,似舞蝶與飛花共適;順事自然無事,若滿月偕盂水同圓。

    淡泊之守,須從濃豔場中試來;鎮定之操,還向紛紜境上勘過。不然操持未定,應用未圓,恐一臨機登壇,而上品禪師又成一下品俗士矣。
    廉所以戒貪。我果不貪,又何必標一廉名,以來貪夫之側目。讓所以戒爭。我果不爭,又何必立一讓的,以致暴客之彎弓。

    無事常如有事時,提防才可以彌意外之變;有事常如無事時,鎮定方可以消局中之危。
    處世而欲人感恩,便爲斂怨之道;遇事而爲人除害,即是導利之機。

    持身如泰山九鼎凝然不動,則愆尤自少;應事若流水落花悠然而逝,則趣味常多。

    君子嚴如介石而畏其難親,鮮不以明珠爲怪物而起按劍之心;小人滑如脂膏而喜其易合,鮮不以毒螫爲甘飴而縱染指之欲。

    遇事只一味鎮定從容,縱紛若亂絲,終當就緒;待人無半毫矯僞欺隱,雖狡如山鬼,亦自獻誠。 肝腸煦若春風,雖囊乏一文,還憐煢獨;氣骨清如秋水,縱家徒四壁,終傲王公。

    討了人事的便宜,必受天道的虧;貪了世味的滋益,必招性分的損。涉世者宜蕃擇之,慎毋貪黃雀而墜深井,舍隋珠而彈飛禽也。費千金而結納賢豪,孰若傾半瓢之粟,以濟饑餓之人;構千楹而招來賓客,孰若葺數椽之茅,以庇孤寒之士。

    解鬥者助之以威,則怒氣自平;懲貪者濟之以欲,則利心反淡。所謂因其勢而利導之,亦救時應變一權宜法也。

    市恩不如報德之爲厚。雪忿不若忍恥爲高。要譽不如逃名之爲適。矯情不若直節之爲真。
    救既敗之事者,如馭臨崖之馬,休輕策一鞭;圖垂成之功者,如挽上灘之舟,莫少停一棹。
    先達笑彈冠,休向侯門輕曳裾;相知猶按劍,莫從世路暗投珠。

    楊修之軀見殺於曹操,以露己之長也;韋誕之墓見伐于鍾繇,以秘己之美也。故哲士多匿采以韜光,至人常遜美而公善。

    少年的人,不患其不奮迅,常患畚迅而成鹵莽,故當抑其躁心;老成的人,不患其不持重,常患以持重而成退縮,故當振其惰氣。

    望重縉紳,怎似寒微之頌德。朋來海宇,何如骨肉之孚心。

    舌存常見齒亡,剛強終不勝柔弱;戶朽未聞樞蠹,偏執豈能及圓融。
評議
物莫大於天地日月,而子美云:「日月籠中鳥,乾坤水上萍。」事莫大於揖遜征誅,而康節云:「唐虞揖遜三杯酒,湯武征誅一局棋。」人能以此胸襟眼界吞吐六合,上下千古,事來如漚生大海,事去如影滅長空,自經綸萬變而不動一塵矣。

    君子好名,便起欺人之念;小人好名,猶懷畏人之心。故人而皆好名,則開詐善之門。使人而不好名,則絕爲善之路。此譏好名者,當嚴責君子,不當過求於小人也。

    大惡多從柔處伏,哲士須防綿裏之針;深仇常自愛中來,達人宜遠刀頭之蜜。

    持身涉世,不可隨境而遷。須是大火流金而清風穆然,嚴霜殺物而和氣藹然,陰霾翳空而慧日朗然,洪濤倒海而坻柱屹然,方是宇宙內的真人品。愛是萬緣之根,當知割捨。識是衆欲之本,要力掃除。

     
作人要脫俗,不可存一矯俗之心;應世要隨時,不可起一趨時之念。

    甯有求全之毀,不可有過情之譽;寧有無妄之災,不可有非分之福。

    
毀人者不美,而受人毀者遭一番訕謗便加一番修省,可釋回而增美;欺人者非福,而受人欺者遇一番橫逆便長一番器宇,可以轉禍而爲福。

    夢裏懸金佩玉,事事逼真,睡去雖真覺後假;閑中演偈談元,言言酷似,說來雖是用時非。
    天欲禍人,必先以微福驕之,所以福來不必喜,要看他會受;天欲福人,必先以微禍儆之,所以禍來不必憂,要看他會救。

    榮與辱共蒂,厭辱何須求榮;生與死同根,貪生不必畏死。

    作人只是一味率真,蹤迹雖隱還顯;存心若有半毫未淨,事爲雖公亦私。

    鷯占一枝,反笑鵬心奢侈;兔營三窟,轉嗤鶴壘高危。智小者不可以謀大,趣卑者不可與談高。信然矣!

    貧賤驕人,雖涉虛驕,還有幾分俠氣;英雄欺世,縱似揮霍,全沒半點真心。糟糠不爲彘肥,何事偏貪鈎下餌;錦綺豈因犧貴,誰人能解籠中圇囮。

    琴書詩畫,達士以之養性靈,而庸夫徒賞其迹象;山川雲物,高人以之助學識,而俗子徒玩其光華。可見事物無定品,隨人識見以爲高下。故讀書窮理,要以識趣爲先。

    姜女不尚鉛華,似疏梅之映淡月;禪師不落空寂,若碧沼之吐青蓮。

    廉官多無後,以其太清也;癡人每多福,以其近厚也。故君子雖重廉介,不可無含垢納汙之雅量。雖戒癡頑,亦不必有察淵洗垢之精明。

    密則神氣拘逼,疏則天真爛漫,此豈獨詩文之工拙從此分哉!吾見周密之人純用機巧,疏狂之士獨任性真,人心之生死亦於此判也。

    翠筱傲嚴霜,節縱孤高,無傷沖雅;紅蕖媚秋水,色雖豔麗,何損清修。

    貧賤所難,不難在砥節,而難在用情;富貴所難,不難在推恩,而難在好禮。

    簪纓之士,常不及孤寒之子可以抗節致忠;廟堂之士,常不及山野之夫可以料事燭理。何也?彼以濃豔損志,此以淡泊全真也。

    榮寵旁邊辱等待,不必揚揚;困窮背後福跟隨,何須戚戚。

    古人閒適處,今人卻忙過了一生;古人實受處,今人又虛度了一世。總是耽空逐妄,看個色身不破,認個法身不真耳。

    芝草無根醴無源,志士當勇奮翼;彩雲易散琉璃脆,達人當早回頭。

    少壯者,事事當用意而意反輕,徒汛汛作水中鳧而已,何以振雲霄之翮?衰老者,事事宜忘情而情反重,徒碌碌爲轅下駒而已,何以脫繮鎖之身?

    帆只揚五分,船便安。水只注五分,器便穩。如韓信以勇備震主被擒,陸機以才名冠世見殺,霍光敗於權勢逼君,石崇死於財賦敵國,皆以十分取敗者也。康節云:
飲酒莫教成酩酊,看花慎勿至離披。」旨哉言乎!

    附勢者如寄生依木,木伐而寄生亦枯;竊利者如[蟲營]虰盜人,人死而[蟲營]虰亦滅。始以勢利害人,終以勢利自斃。勢利之爲害也,如是夫!

    失血於杯中,堪笑猩猩之嗜酒;爲巢於幕上,可憐燕燕之偷安。

    鶴立雞群,可謂超然無侶矣。然進而觀于大海之鵬,則眇然自小。又進而求之九霄之鳳,則巍乎莫及。所以至人常若無若虛,而盛德多不矜不伐也。貪心勝者,逐獸而不見泰山在前,彈雀而不知深井在後;疑心勝者,見弓影而驚杯中之蛇,聽人言而信市上之虎。人心一偏,遂視有爲無,造無作有。如此,心可妄動乎哉!

    蛾撲火,火焦蛾,莫謂禍生無本;果種花,花結果,須知福至有因。

    車爭險道,馬騁先鞭,到敗處未免噬臍;粟喜堆山,金誇過鬥,臨行時還是空手。

    花逞春光,一番雨、一番風,催歸塵土;竹堅雅操,幾朝霜、幾朝雪,傲就琅玕。

    富貴是無情之物,看得他重,他害你越大;貧賤是耐久之交,處得他好,他益你深。故貪商於而戀金穀者,竟被一時之顯戮;樂簞瓢而甘敝緼者,終享千載之令名。 鴿惡鈴而高飛,不知斂翼而鈴自息;人惡影而疾走,不知處陰而影自滅。故愚夫徒疾走高飛,而平地反爲苦海;達士知處陰斂翼,而岩亦是坦途。秋蟲春鳥共暢天機,何必浪生悲喜;老樹新花同含生意,胡爲妄別媸妍。

    多栽桃李少栽荊,便是開條福路;不積詩書偏積玉,還如築個禍基。

    萬境一轍原無地,著個窮通;萬物一體原無處,分個彼我。世人迷真逐妄,乃向坦途上自設一坷坎,從空洞中自築一藩蘺。良足慨哉!

    大聰明的人,小事必朦朧;大懵懂的人,小事必伺察。蓋伺察乃懵懂之根,而朦朧正聰明之窟也。

    大烈鴻猷,常出悠閒鎮定之士,不必忙忙;休徵景福,多集寬洪長厚之家,何須瑣瑣。
    貧士肯濟人,才是性天中惠澤;鬧場能學道,方爲心地上工夫。

    人生只爲欲字所累,便如馬如牛,聽人羈絡;爲鷹爲犬,任物鞭笞。若果一念清明,淡然無欲,天地也不能轉動我,鬼神也不能役使我,況一切區區事物乎!

    貧得者身富而心貧,知足者身貧而心富;居高者形逸而神勞,處下者形勞而神逸。孰得孰失,孰幻孰真,達人當自辨之。

    衆人以順境爲樂,而君子樂自逆境中來;衆人以拂意爲憂,而君子憂從快意處起。蓋衆人憂樂以情,而君子憂樂以理也。

    謝豹覆面,猶知自愧;唐鼠易腸,猶知自悔。蓋愧悔二字,乃吾人去惡遷善之門,起死回生之路也。人生若無此念頭,便是既死之寒灰,已枯之槁木矣。何處討些生理?

    異寶奇琛,俱民必爭之器;瑰節奇行,多冒不祥之名。總不若尋常曆履易簡行藏,可以完天地渾噩之真,享民物和平之福。

    福善不在杳冥,即在食息起居處牖其衷;禍淫不在幽渺,即在動靜語默間奪其魄。可見人之精爽常通于天,於之威命即寓於人,天人豈相遠哉!
閒適
晝閒人寂,聽數聲鳥語悠揚,不覺耳根盡徹;夜靜天高,看一片雲光舒卷,頓令眼界俱空。

    世事如棋局,不著得才是高手;人生似瓦盆,打破了方見真空。 龍可豢非真龍,虎可搏非真虎,故爵祿可餌榮進之輩,必不可籠淡然無欲之人;鼎鑊可及寵利之流,必不可加飄然遠引之士。

    一場閑富貴,狠狠爭來,雖得還是失;百歲好光陰,忙忙過了,縱壽亦爲夭。

     
高車嫌地僻,不如魚鳥解親人。駟馬喜門高,怎似鶯花能避俗。

    紅燭燒殘,萬念自然厭冷;黃梁夢破,一身亦似雲浮。

    千載奇逢,無如好書良友;一生清福,只在碗茗爐煙。
    蓬茅下誦詩讀書,日日與聖賢晤語,誰云貧是病?樽壘邊幕天席地,時時共造化氤氳,孰謂非禪?興來醉倒落花前,天地即爲衾枕。機息坐忘磐石上,古今盡屬蜉蝣。

    昴藏老鶴雖饑,飲啄猶閑,肯同雞鶩之營營而競食?偃蹇寒松縱老,豐標自在,豈似桃李之灼灼而爭妍!

    吾人適志于花柳爛漫之時,得趣於笙歌騰沸之處,乃是造花之幻境,人心之蕩念也。須從木落草枯之後,向聲希味淡之中,覓得一些消息,才是乾坤的橐龠,人物的根宗。

    靜處觀人事,即伊呂之勳庸、夷齊之節義,無非大海浮漚;閑中玩物情,雖木石之偏枯、鹿豕之頑蠢,總是吾性真如。

    花開花謝春不管,拂意事休對人言;水暖水寒魚自知,會心處還期獨賞。

    閑觀撲紙蠅,笑癡人自生障礙;靜覘競巢鵲,歎傑士空逞英雄。

    看破有盡身軀,萬境之塵緣自息;悟入無壞境界,一輪之心月獨明。

    木床石枕冷家風,擁衾時魂夢亦爽;麥飯豆羹淡滋味,放箸處齒頰猶香。

    談紛華而厭者,或見紛華而喜;語淡泊而欣者,或處淡泊而厭。須掃除濃淡之見,滅卻欣厭之情,才可以忘紛華而甘淡泊也。

    「鳥驚心」「花濺淚」,懷此熱肝腸,如何領取得冷風月;「山寫照」「水傳神」,識吾真面目,方可擺脫得幻乾坤。富貴得一世寵榮,到死時反增了一個戀字,如負重擔;貧賤得一世清苦,到死時反脫了一個厭字,如釋重枷。人誠想念到此,當急回貪戀之首而猛舒愁苦之眉矣。

    人之有生也,如太倉之粒米,如灼目之電光,如懸崖之朽木,如逝海之一波。知此者如何不悲?如何不樂?如何看他不破而懷貪生之慮?如何看他不重而貽虛生之羞?

    鷸蚌相持,兔犬共斃,冷覰來令人猛氣全消;鷗鳧共浴,鹿豕同眠,閑觀去使我機心頓息。

    迷則樂境成苦海,如水凝爲冰;悟則苦海爲樂境,猶冰渙作水。可見苦樂無二境,迷悟非兩心,只在一轉念間耳。

    遍閱人情,始識疏狂之足貴;備嘗世味,方知淡泊之爲真。

    地寬天高,尚覺鵬程之窄小;雲深松老,方知鶴夢之悠閒。

    兩個空拳握古今,握住了還當放手;一條竹杖挑風月,挑到時也要息肩。 階下幾點飛翠落紅,收拾來無非詩料;窗前一片浮青映白,悟入處儘是禪機。

    忽睹天際彩雲,常疑好事皆虛事;再觀山中閑木,方信閒人是福人。

    東海水曾聞無定波,世事何須扼腕?北邙山未省留閑地,人生且自舒眉。

    天地尚無停息,日月且有盈虧,況區區人世能事事園滿而時時暇逸乎?只是向忙裏偷閒,遇缺處知足,則操縱在我,作息自如,即造物不得與之論勞逸較虧盈矣!

    「霜天聞鶴唳,雪夜聽雞鳴,」得乾坤清純之氣。「晴空看鳥飛,活水觀魚戲,」識宇宙活潑之機。

    閑烹山茗聽瓶聲,爐內識陰陽之理;漫履楸枰觀局戲,手中悟生殺之機。 芳菲園林看蜂忙,覰破幾般塵情世態;寂寞衡茅觀燕寢,引起一種冷趣幽思。

     
會心不在遠,得趣不在多。盆池拳石間,便居然有萬里山川之勢,片言隻語內,便宛然見萬古聖賢之心,才是高士的眼界,達人的胸襟。

    心與竹俱空,問是非何處安腳?貌偕松共瘦,知憂喜無由上眉。

    趨炎雖暖,暖後更覺寒威;食蔗能甘,甘餘便生苦趣。何似養志于清修而炎涼不涉,棲心於淡泊而甘苦俱忘,其自得爲更多也。

    席擁飛花落絮,坐林中錦繡團裀;爐烹白雪清冰,熬天上玲瓏液髓。

    逸態閑情,惟期自尚,何事處修邊幅;清標傲骨,不願人憐,無勞多買胭脂。

    天地景物,如山間之空翠,水上之漣漪,潭中之雲影,草際之煙光,月下之花容,風中之柳態。若有若無,半真半幻,最足以悅人心目而豁人性靈。真天地間一妙境也。

    
樂意相關禽對語,生香不斷樹交花,此是無彼無此得真機。野色更無山隔斷,天光常與水相連,此是徹上徹下得真意。吾人時時以此景象注之心目,何患心思不活潑,氣象不寬平!

    鶴唳、雪月、霜天、想見屈大夫醒時之激烈;鷗眠、春風、暖日,會知陶處士醉裏之風流。

    黃鳥情多,常向夢中呼醉客;白雲意懶,偏來僻處媚幽人。

    棲遲蓬戶,耳目雖拘而神情自曠;結納山翁,儀文雖略而意念常真。 滿室清風滿幾月,坐中物物見天心;一溪流水一山雲,行處時時觀妙道。

    炮鳳烹龍,放箸時與鹽無異;懸金佩玉,成灰處共瓦礫何殊。

    
掃地白雲來,才著工夫便起障。鑿池明月入,能空境界自生明。

    造花喚作小兒,切莫受渠戲弄;天地丸爲大塊,須要任我爐錘。

    想到白骨黃泉,壯士之肝腸自冷;坐老清溪碧嶂,俗流之胸次亦閑。

    夜眠八尺,日啖二升,何須百般計較;書讀五車,才分八鬥,未聞一日清閒。

    君子之心事,天青日白,不可使人不知;君子之才華,玉韞珠藏,不可使人易知。

    耳中常聞逆耳之言,心中常有拂心之事,才是進德修行的砥石。若言言悅耳,事事快心,便把此生埋在鴆毒中矣。

    疾風怒雨,禽鳥戚戚;霽月光風,草木欣欣,可見天地不可一日無和氣,人心不可一日無喜神。

    醲肥辛甘非真味,真味只是淡;神奇卓異非至人,至人只是常。

    夜深人靜獨坐觀心;始知妄窮而真獨露,每於此中得大機趣;既覺真現而妄難逃,又於此中得大慚忸。

    恩裏由來生害,故快意時須早回頭;敗後或反成功,故拂心處切莫放手。

    藜口莧腸者,多冰清玉潔;袞衣玉食者,甘婢膝奴顔。蓋志以淡泊明,而節從肥甘喪矣。

    面前的田地要放得寬,使人無不平之歎;身後的惠澤要流得長,使人有不匱之思。

    路徑窄處留一步,與人行;滋味濃的減三分,讓人嗜。此是涉世一極樂法。

    作人無甚高遠的事業,擺脫得俗情便入名流;爲學無甚增益的工夫,減除得物累便臻聖境。

    寵利毋居人前,德業毋落人後,受享毋逾分外,修持毋減分中。

     
處世讓一步爲高,退步即進步的張本;待人寬一分是福,利人實利己的根基。

    蓋世的功勞,當不得一個矜字;彌天的罪過,當不得一個悔字。

    完名美節,不宜獨任,分些與人,可以遠害全身;辱行汙名,不宜全推,引些歸己,可以韜光養德。

     事事要留個有餘不盡的意思,便造物不能忌我,鬼神不能損我。若業必求滿,功必求盈者,不生內變,必招外憂。

    家庭有個真佛,日用有種真道,人能誠心和氣、愉色婉言,使父母兄弟間形體萬倍也。

    攻人之惡毋太嚴,要思其堪受;教人以善毋過高,當使其可從。

    糞蟲至穢變爲蟬,而飲露於秋風;腐草無光化爲熒,而耀采于夏月。故知潔常自汙出,明每從暗生也。

    矜高倨傲,無非客氣降伏得,客氣下而後正氣伸;情欲意識,盡屬妄心消殺得,妄心盡而後真心現。

    飽後思味,,則濃淡之境都消;色後思淫,則男女之見盡絕。故人當以事後之悔,悟破臨事之癡迷,則性定而動無不正。居軒冕之中,不可無山林的氣味;處林泉之下,須要懷廊廟的經綸。處世不必邀功,無過便是功;與人不要感德,無怨便是德。

    憂勤是美德,太苦則無以適性怡情;淡泊是高風,太枯則無以濟人利物。

    事窮勢蹙之人,當原其初心;功成行滿之士,要觀其末路。

    富貴家宜寬厚而反忌尅,是富貴而貧賤,其行如何能享?聰明人宜斂藏而反炫耀,是聰明而愚懵,其病如何不敗!

    人情反覆,世路崎嶇。行不去,須知退一步之法;行得去,務加讓三分之功。

    待小人不難於嚴,而難於不惡;待君子不難於恭,而難於有禮。 寧守渾噩而黜聰明,留些正氣還天地;甯謝紛華而甘淡泊,遺個清名在乾坤。

    降魔者先降其心,心伏則群魔退聽;馭橫者先馭其氣,氣平則外橫不侵。

    養弟子如養閨女,最要嚴出入,謹交遊。若一接近匪人,是清淨田中下一不淨的種子,便終身難植嘉苗矣。

    欲路上事,毋樂其便而姑爲染指,一染指便深入萬仞;理路上事,毋憚其難而稍爲退步,一退步便遠隔千山。

    念頭濃者自待厚,待人亦厚,處處皆厚;念頭淡者自待薄,待人亦薄,事事皆薄。故君子居常嗜好,不可太濃豔,亦不宜太枯寂。

    彼富我仁,彼爵我義,君子故不爲君相所牢籠;人定勝天,志壹動氣,君子亦不受造化之陶鑄。

    立身不高一步立,如塵裏振衣、泥中濯足,如何超達?處世不退一步處,如飛而蛾投燭、羝羊觸藩,如何安樂?

    學者要收拾精神並歸一處。如修德而留意於事功名譽,必無實誼;讀書而寄興于吟詠風雅,定不深心。

    人人有個大慈悲,維摩屠劊無二心也;處處有種真趣味,金屋茅簷非兩地也。只是欲閉情封,當面錯過,便咫尺千里矣。

    進德修行,要個木石的念頭,若一有欣羡便趨欲境;濟世經邦,要段雲水的趣味,若一有貪著便墮危機。

    肝受病則目不能視,腎受病則耳不能聽。病受於人所不見,必發於人所共見。故君子欲無得罪於昭昭,先無得罪於冥冥。

    福莫福於少事,禍莫禍於多心。惟少事者方知少事之爲福;惟平心者始知多心之爲禍。

    處治世宜方,處亂世當圓,處叔季之世當方圓並用。待善人宜寬,待惡人當嚴,待庸衆之人宜寬嚴互存。

    我有功於人不可念,而過則不可不念;人有恩於我不可忘,而怨則不可不忘。

    心地乾淨,方可讀書學古。不然,見一善行,竊以濟私;聞一善言,假以覆短。是又藉寇兵而齎盜糧矣。

    奢者富而不足,何如儉者貧而有餘。能者勞而俯怨,何如拙者逸而全真。

    讀書不見聖賢,如鉛槧傭。居官不愛子民,如衣冠盜。講學不尚躬行,如口頭禪。立業不思種德。如眼前花。

    人心有部真文章,都被殘編斷簡封固了;有部真鼓吹,都被妖歌豔舞湮沒了。學者須掃除外物直覓本來,才有個真受用。苦心中常得悅心之趣;得意時便一失意之悲。

    富貴名譽自道德來者,如山林中花,自是舒徐。繁衍自功業來者,如盆檻中花,便有遷徙廢興。若以權力得者,其根不植,其萎可立而待矣。

    棲守道德者,寂寞一時;依阿權勢者,淒涼萬古。達人觀物外之物,思身後之身,甯受一時之寂寞,毋取萬古之淒涼。

    春至時和,花尚鋪一段好色,鳥且囀幾句好音。士君子幸列頭角,複遇溫飽,不思立好言、行好事,雖是在世百年,恰似未生一日。

    學者有段兢業的心思,又要有段瀟灑的趣味。若一味斂束清苦,是有秋殺無春生,何以發育萬物?

    真廉無廉名,立名者正所以爲貪;大巧無巧術,用術者乃所以爲拙。

    心體光明,暗室中有青天;念頭暗昧,白日下有厲鬼。

    人知名位爲樂,不知無名無位之樂爲最真;人知饑寒爲憂,不知不饑不寒之憂爲更甚。

    爲惡而畏人知,惡中猶有善路;爲善而急人知,善處即是惡根。

    天之機緘不測,抑而伸、伸而抑,皆是播弄英雄、顛倒豪傑處。君子只是逆來順受、居安思危,天亦無所用其伎倆矣。 福不可邀,養喜神以爲招福之本;禍不可避,去殺機以爲遠禍之方。

    十語九中未必稱奇,一語不中,則愆尤駢集;十謀九成未必歸功,一謀不成則訾議叢興。君子所以甯默毋躁、甯拙毋巧。

    天地之氣,暖則生,寒則殺。故性氣清冷者,受享亦涼薄。惟氣和暖心之人,其福亦厚,其澤亦長。

    天理路上甚寬,稍遊心胸中,使覺廣大宏朗;人欲路上甚窄,才寄迹眼前,俱是荊棘泥塗。

    一苦一樂相磨練,練極而成福者,其福始久:一疑一信相參勘,勘極而成知者,其知始真。

    地之穢者多生物,水之清者常無魚,故君子當存含垢納汙之量,不可持好潔獨行之操。

    泛駕之馬可就馳驅,躍冶之金終歸型範。只一優遊不振,便終身無個進步。白沙云:「爲人多病未足羞,一生無病是吾憂。」真確實之論也。

    人只一念貪私,便銷剛爲柔,塞智爲昏,變恩爲慘,染潔爲汙,壞了一生人品。故古人以不貪爲寶,所以度越一世。

    耳目見聞爲外賊,情欲意識爲內賊,只是主人公惺惺不昧,獨坐中堂,賊便化爲家人矣。

    圖未就之功,不如保已成之業;悔既往之失,亦要防將來之非。

    氣象要高曠,而不可疏狂。心思要縝緘,而不可瑣屑。趣味要沖淡,而不可偏枯。操守要嚴明,而不可激烈。 風來疏竹,風過而竹不留聲;雁度寒潭,雁去而潭不留影。故君子事來而心始現,事去而心隨空。

    清能有容,仁能善斷,明不傷察,直不過矯,是謂蜜餞不甜、海味不鹹,才是懿德。

    貧家淨掃地,貧女淨梳頭。景色雖不豔麗,氣度自是風雅。士君子當窮愁寥落,奈何輒自廢弛哉!

    閑中不放過,忙中有受用。靜中不落空,動中有受用。暗中不欺隱,明中有受用。

    念頭起處,才覺向欲路上去,便挽從理路上來。一起便覺,一覺便轉,此是轉禍爲福、起死回生的關頭,切莫當面錯過。

    天薄我以福,吾厚吾德以迓之;天勞我以形,吾逸吾心以補之;天扼我以遇,吾亨吾道以通之。天且奈我何哉!

    真士無心邀福,天即就無心處牖其衷;險人著意避禍,天即就著意中奪其魂。可見天之機權最神,人之智巧何益!

    聲妓晚景從良,一世之煙花無礙;貞婦白頭失守,半生之清苦俱非。語云:「看人只看後半截」,真名言也。

    平民肯種德施惠,便是無位的卿相;仕夫徒貪權市寵,竟成有爵的乞人。

    問祖宗之德澤,吾身所享者,是當念其積累之難;問子孫之福祉,吾身所貽者,是要思其傾覆之易。

    君子而詐善,無異小人之肆惡;君子而改節,不若小人之自新。

    家人有過不宜暴揚,不宜輕棄。此事難言,借他事而隱諷之。今日不悟,俟來日正警之。如春風之解凍、和氣之消冰,才是家庭的型範。

    此心常看得圓滿,天下自無缺陷之世界;此心常放得寬平,天下自無險側之人情。

    淡薄之士,必爲濃豔者所疑;檢飭之人,多爲放肆者所忌。君子處此固不可少變其操履,亦不可太露其鋒芒。

    居逆境中,周身皆針砭藥石,砥節礪行而不覺;處順境內,滿前盡兵刃戈矛,銷膏靡骨而不知。

    生長富貴叢中的,嗜欲如猛火、權勢似烈焰。若不帶些清冷氣味,其火焰不至焚人,必將自焚。

    人心一真,便霜可飛、城可隕、金石可貫。若僞妄之人,形骸徒具,真宰已亡。對人則面目可憎,獨居則形影自愧。

    文章做到極處,無有他奇,只是恰好;人品做到極處,無有他異,只是本然。

    以幻迹言,無論功名富貴,即肢體亦屬委;以真境言,無論父母兄弟,即萬物皆吾一體。人能看得破,認得真,才可以任天下之負擔,亦可脫世間之繮鎖。

    爽口之味,皆爛腸腐骨之藥,五分便無殃;快心之事,悉敗身散德之媒,五分便無悔。
    
不責人小過,不發人陰私,不念人舊惡,三者可以養德,亦可以遠害。

    天地有萬古,此身不再得;人生只百年,此日最易過。幸生其間者,不可不知有生之樂,亦不可不懷虛生之憂。 老來疾病都是壯時招得;衰時罪孽都是盛時作得。故持盈履滿,君子尤兢兢焉。

    市私恩不如扶公議,結新知不如敦舊好,立榮名不如種陰得,尚奇節不如謹庸行。

    公平正論不可犯手,一犯手則遺羞萬世;權門私竇不可著腳,一著腳則玷污終身。

    曲意而使人喜,不若直節而使人忌;無善而致人譽,不如無惡而致人毀。

    處父兄骨肉之變,宜從容不宜激烈;遇朋友交遊之失,宜剴切不宜優遊。

    小處不滲漏,暗處不欺隱,末路不怠荒,才是真正英雄。

    驚奇喜異者,終無遠大之識;苦節獨行者,要有恒久之操。

    當怒火欲水正騰沸時,明明知得,又明明犯著。知得是誰,犯著又是誰。此 處能猛然轉念,邪魔便爲知真君子矣。

    毋偏信而爲奸所欺,毋自任而爲氣所使,毋以己之長而形人之短,毋因己之拙而忌人之能。

    人之短處,要曲爲彌縫,如暴而揚之,是以短攻短;人有頑的,要善爲化誨,如忿而嫉之,是以頑濟頑。

    遇沈沈不語之士,且莫輸心;見悻悻自好之人,應須防口。

    念頭昏散處,要知提醒;念頭吃緊時,要知放下。不然恐去昏昏之病,又來憧憧之擾矣。

    霽日青天,倏變爲迅雷震電;疾風怒雨,倏轉爲朗月晴空。氣機何嘗一毫凝滯,太虛何嘗一毫障蔽,人之心體亦當如是。 勝私制欲之功,有曰識不早、力不易者,有曰識得破、忍不過者。蓋識是一顆照魔的明珠,力是一把斬魔的慧劍,兩不可少也。

    橫逆困窮,是煆煉豪傑的一副爐錘。能受其煆煉者,則身心交益;不受其煆煉者,則身心交損。

    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,此戒疏於慮者。甯受人之欺,毋逆人之詐,此警傷於察者。二語並存,精明渾厚矣。

    毋因群疑而阻獨見,毋任己意而廢人言,毋私不惠而傷大體,毋借公論以快私情。

    善人未能急親,不宜預揚,恐來讒譖之奸;惡人未能輕去,不宜先發,恐招媒孽之禍。

    青天白日的節義,自暗室屋漏中培來;旋乾轉坤的經綸,從臨深履薄中操出。

    父慈子孝、兄友弟恭,縱做到極處,俱是合當如是,著不得一毫感激的念頭。如施者任德,受者懷恩,便是路人,便成市道矣。

    炎涼之態,富貴更甚於貧賤;妒忌之心,骨肉尤狠于外人。此處若不當以冷腸,禦以平氣,鮮不日坐煩惱障中矣。

    功過不宜少混,混則人懷惰隳之心;恩仇不可太明,明則人起攜貳之志。

    
惡忌陰,善忌陽,故惡之顯者禍淺,而隱者禍深。善之顯者功小,而隱者功大。

    德者才之主,才者德之奴用事矣,幾何不魍魎倡狂。

    鋤奸杜倖,要放他一條去路。若使之一無所容,便如塞鼠穴者,一切去路都塞盡,則一切好物都咬破矣。

    士君子不能濟物者,遇人癡迷處,出一言提醒之,遇人急難處,出一言解救之,亦是無量功德矣。

    處己者觸事皆成藥石,尤人者動念即是戈矛,一以辟衆善之路,一以浚諸惡之源,相去霄壤矣。

    事業文章隨身銷毀,而精神萬古如新;功名富貴逐世轉移,而氣節千載一時。群信不以彼易此也。

    魚網之設,鴻則罹其中;螳螂之貪,雀又乘其後。機裏藏機變外生變,智巧何足恃哉。
    作人無一點真懇的念頭,便成個花子,事事皆虛;涉世無一段圓活的機趣,便是個木人,處處有礙。

    事有急之不白者,寬之或自明,毋躁急以速其忿;人有切之不從者,縱之或自化,毋操切以益其頑。

    節義傲青雲,文章高白雪,若不以德性陶鎔之,終爲血氣之私、技能之末。

    謝事當謝于正盛之時,居身宜居於獨後之地,謹德須謹於至微之事,施恩務施於不報之人。

    德者事業之基,未有基不固而棟宇堅久者;心者修裔之根,未有根不植而枝葉榮茂者。

    道是一件公衆的物事,當隨人而接引;學是一個尋常的家飯,當隨事而警惕。

    念頭寬厚的,如春風煦育,萬物遭之而生;念頭忌尅的,如朔雪陰凝,萬物遭之而死。

    勤者敏於德義,而世人借勤以濟其貪;儉者淡於貨利,而世人假儉以飾其吝。君子持身之符,反爲小人營私之具矣,惜哉!

    人之過誤宜恕,而在己則不可恕;己之困辱宜忍,而在人則不可忍。

    恩宜自淡而濃,先濃後淡者人忘其惠;威宜自嚴而寬,先寬後嚴者人怨其酷。

    士君子處權門要路,操履要嚴明,心氣要和易。毋少隨而近腥膻之党,亦毋過激而犯蜂蠆之毒。

    遇欺詐的人,以誠心感動之;遇暴戾的人,以和氣熏蒸之;遇傾邪私曲的人,以名義氣節激勵之。天下無不入我陶熔中矣。

    一念慈祥,可以醞釀兩間和氣;寸心潔白,可以昭垂百代清芬。

    陰謀怪習、異行奇能,俱是涉世的禍胎。只一個庸德庸行,便可以完混沌而招和平。

    語云:「登山耐險路,踏雪耐危橋」。一耐字極有意味。如傾險之人情、坎坷之世道,若不得一耐字撐持過去,幾何不墜入榛莽坑塹哉!

    誇逞功業炫耀文章,皆是靠外物做人。不知心體瑩然,本來不失,即無寸功只字,亦自有堂堂正正做人處。

    不昧己心,不拂人情,不竭物力,三者可以爲天地立心,爲生民立命,爲子孫造福。

    居官有二語曰:「惟公則生明,惟廉則生威」。居家有二語曰:「惟恕則平情,惟儉則足用」。

    處富貴之地,要知貧賤的痛癢;當少壯之時,須念衰老的辛酸。

    持身不可太皎潔,一切污辱垢穢要茹納的;與人不可太分明,一切善惡賢愚要包容的。

    休與小人仇讎,小人自有對頭;休向君子諂媚,君子原無私惠。

    磨礪當如百煉之金,急就者非邃養施爲宜。似千鈞之弩,輕發者無宏功。

    建功立業者,多虛圓之士;僨事失機者,必執拗之人。

    儉,美德也,過則爲慳吝、爲鄙嗇,反傷雅道;讓,懿行也,過則爲足恭、爲曲禮,多出機心。

    毋憂拂意,毋喜快心,毋恃久安,毋憚初難。

    飲宴之樂多,不是個好人家。聲華之習勝,不是個好士子。名位之念重,不是個好臣工。

    仁人心地寬舒,便福厚而慶長,事事成個寬舒氣象;鄙夫念頭迫促,便祿薄而澤短,事事成個迫促規模。

    用人不宜刻,刻則思效者去;交友不宜濫,濫則貢諛者來。

    大人不可不畏,畏大人則無放逸之心;小民亦不可不畏,畏小民則無豪橫之名。

    事稍拂逆,便思不如我的人,則怨尤自消;心稍怠荒,便思勝似我的人,則精神自奮。

    不可乘喜而輕諾,不可因醉而生瞋,不可乘快而多事,不可因倦而鮮終。

    釣水,逸事也,尚持生殺之柄;弈棋,清戲也,且動戰爭之心。可見喜事不如省事之爲適,多能不如無能之全真。

    聽靜夜之鐘聲,喚醒夢中之夢;觀澄潭之月影,窺見身外之身。

    鳥語蟲聲,總是傳心之訣;花英草色,無非見道之文。學者要天機清徹,胸次玲瓏,觸物皆有會心處。

    人解讀有字書,不解讀無字書;知彈有弦琴,不知彈無弦琴。以迹用不以神用,何以得琴書佳趣?

    山河大地已屬微塵,而況塵中之塵!血肉身驅且歸泡影,而況影外之影!非上上智,無了了心。

    石火光中,爭長兢短,幾何光陰?蝸牛角上,較雌論雄,許大世界?

    有浮雲富貴之風,而不必岩棲穴處;無膏盲泉石之癖,而常自醉酒耽詩。兢逐聽人而不嫌盡醉,恬憺適己而不誇獨醒,此釋氏所謂不爲法纏、不爲空纏,身心兩自在者。

    延促由於一念,寬窄系之寸心。故機閑者一日遙於千古,意寬者斗室廣於兩間。

    都來眼前事,知足者仙境,不知足者凡境;總出世上因,善用者生機,不善用者殺機。
    趨炎附勢之禍,甚慘亦甚速;棲恬守逸之味,最淡亦最長。

    色欲火熾,而一念及病時,便興似寒灰;名利飴甘,而一想到死地,便味如咀蠟。故人常憂死慮病,亦可消幻業而長道心。

    爭先的徑路窄,退後一步自寬平一步;濃豔的滋味短,清淡一分自悠長一分。

    隱逸林中無榮辱,道義路上泯炎涼。進步處便思退步,庶免觸藩之禍。著手時光圖放手,才脫騎虎之危。

    貪得者分金恨不得玉,封公怨不授侯,權豪自甘乞丐;知足者藜羹旨于膏梁,布袍暖於狐貉,編民不讓王公。

    矜名不如逃名趣,練事何如省事閑。孤雲出岫,去留一無所系;朗鏡懸空,靜躁兩不相干。

    山林是勝地,一營戀便成市朝;書畫是雅事,一貪癡便成商賈。蓋心無染著,俗境是仙都;心有絲牽,樂境成悲地。

    時當喧雜,則平日所記憶者皆漫然忘去;境在清寧,則夙昔所遺忘者又恍爾現前。可見靜躁稍分,昏明頓異也。

    蘆花被下臥雪眠雲,保全得一窩夜氣;竹葉杯中吟風弄月,躲離了萬丈紅塵。

    出世之道,即在涉世中,不必絕人以逃世;了心之功即在盡心內,不必絕欲以灰心。

    此身常放在閑處,榮辱得失,誰能差遣我?此心常安在靜中,是非利害,誰能瞞昧我?
    我不希榮,何憂乎利祿之香餌;我不兢進,何畏乎仕宦之危機。

    多藏厚亡,故知富不如貧之無慮;高步疾顛,故知貴不如賤之常安。

    世上只緣認得「我」字太真,故多種種嗜好、種種煩惱。前人云:「不復知有我,安知物爲貴。」又云:「知身不是我,煩惱更何侵。」真破的之言也。

    人情世態,倏忽萬端,不宜認得太真。堯夫支:「昔日所雲我,今朝卻是伊;不知今日我,又屬後來誰?」人常作是觀,便可解卻胸罥矣。

    有一樂境界,就有一不樂的相對待;有一好光景,就有一不好的相乘除。只是尋常家飯、素位風光,才是個安樂窩巢。

    知成之必敗,則求成之心不必太堅;知生之必死,則保生之道不必過勞。眼看西晉之荊榛,猶矜白刃;身屬北邙之狐兔,尚惜黃金。語雲:「猛獸易伏,人心難降。溪壑易填,人心難滿」。信哉!

    心地上無風濤,隨在皆青山綠樹;性天中有化育,觸處都魚躍鳶飛。

    狐眠敗砌,兔走荒台,儘是當年歌舞之地;露冷黃花,煙迷衰草,悉屬舊時爭戰之場。盛衰何常,強弱安在,念此令人心灰。

    寵辱不驚,閑看庭前花開花落;去留無意,漫隨天外支卷雲舒。

    晴空朗月,何天不可翺翔,而飛蛾獨投夜燭;清泉綠竹,何物不可飲啄,而鴟[號鳥]偏嗜腐鼠。噫!世之不爲飛蛾鴟鴞者,幾何人哉!

    權貴龍驤,英雄虎戰,以冷眼視之,如蠅聚膻、如蟻兢血;是非蜂起,得失蝟興,以冷情當之,如冶化金,如湯消雪。

    真空不空,執相非真,破相亦非真。問世情如何發付?在世出世,徇俗是苦,絕俗亦是苦,聽吾儕善自修持。

    烈士讓千乘,貪夫爭一文,人品星淵也,而好名不殊好利;天子營家國,乞人號饔飧,位分霄壤也,而焦思何異焦聲。

    性天澄徹,即饑餐渴飲,無非康濟身心;心地沈迷,縱演偈淡禪,總是播弄精魄。

    人心有真境,非絲非竹而自恬愉,不煙不茗而自清芬。須念淨境空,慮忘形釋,才得以遊衍其中。

    天地中萬物,人倫中萬情,世界中萬事,以俗眼觀,紛紛各異,以道眼觀,種種是常,何須分別,何須取捨!

    纏脫只在自心,心了則屠肆糟糠居然淨土。不然縱一琴一鶴、一花一竹,嗜好雖清,魔障終在。語云:「能休塵境爲真境,未了僧家是俗家。」

    以我轉物者得,固不喜失亦不憂,大地盡屬逍遙;以物役我者逆,固生憎順亦生愛,一毫便生纏縛。

    試思未生之前有何象貌,又思既死之後有何景色,則萬念灰冷,一性寂然,自可超物處而遊象先。 優人傅粉調硃,效妍醜於毫端。俄而歌殘場罷,妍醜何存?弈者爭先兢後,較雌雄於著手。俄而局盡子收,雌雄安在?

    把握未定,宜絕迹塵囂,使此心不見可欲而不亂,以澄吾靜體;操持既堅,又當混迹風塵,使此心見可欲而亦不亂,以養吾圓機。

    喜寂厭喧者,往往避人以求靜。不知意在無人,便成我相,心著於靜,便是動根。如何到得人我一空、動靜兩忘的境界!

    人生禍區福境,皆念想造成。故釋氏云:刊欲熾然,即是火坑。貪愛沈溺,便爲苦海。一念清淨,烈焰成池。一念驚覺,航登彼岸。念頭稍異,境界頓殊。可不慎哉!繩鋸材斷,水滴石穿,學道者須要努索;水到渠成,瓜熟蒂落,得道者一任天機。

    就一身了一身者,方能以萬物付萬物;還天下于天下者,方能出世間於世間。

    人生原是傀儡,只要把柄在手,一線不亂,卷舒自由,行止在我,一毫不受他人捉掇,便超此場中矣。

    「爲鼠常留飯,憐蛾不點燈」,古人此點念頭,是吾一點生生之機,列此即所謂土木形骸而已。

    
世態有炎涼,而我無嗔喜;世味有濃淡,而我無欣厭。一毫不落世情窠臼,便是一在世出世法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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